北宋时,淮南有一个满姓大族,族中出了不少做官的人,有的还在朝廷做大官。如枢密副使满贵,就是这个家族的人。不过,其中也有一个子弟,生性不羁,狂放自负。虽然他生得一表人才,满腹文章,但由于他父母双亡,无人管束,终日吟风弄月,放浪江湖,把父母留下来的家财都挥霍掉了,连妻子也没有能够娶得。
族中人把他看成败家子,渐渐不再理他。人们也对他失去尊重,只叫他为满生。满生的父亲在世时,有个老朋友,如今在长安做官。满生便收拾了行李,从淮南去长安,希望投靠他,得到一些帮助。谁知到了长安,那人却已经被罢官,离开了长安。满生只好原路返回。
到了中牟县时,他知道有个同族的人在这儿做主簿,便想去找他借点钱回家。那主簿只是一个小官,这地方又穷,连他自己也只是能勉强过日子罢了,哪里有什么多余的钱资助满生呢?满生找到他时,他只给了满生一两多银子,满生付了住客店的房钱和饭钱,也就所剩无几了。
那时已经是十二月,快到过年的时候了,满生想道:“我反正没有钱,即使回到家里,也难以过年。还不如就在外面想些办法,等熬过了年关再说。”
他想了想,还有一两个相识的朋友在关中做官,于是他又回过头来,向西而去。
到了陕西凤翔县时,遇到天降大雪,一连几天不停,把他阻在客店里不能出门。过了几天,店家来向他要房钱和饭钱,他交出了身边所有的钱还是不够,店家见他没钱,便停止了给他供饭。
满生饥肠辘辘,想道:“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,满腹文章才学。只因一时命运不济,浪迹天涯,竟然如此走投无路!谁知道我是个尚未发迹的公卿呢?这时谁要是肯雪中送炭,真是胜过锦上添花百倍。只可惜人情看冷暖,世态趋炎凉,哪里有人肯来救我呢?”他想着想着,不禁放声大哭起来。
他的哭声惊动了客店隔壁的一个人。
那人来到店中,问道:“是谁在这儿啼哭?”
店家回答说:“是一个过路的秀才,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,没有了饭钱。我们停了他的饭,想必是饿得在那儿哭。”
那人说:“哪里没有积德的地方?既然是个秀才,你给他饭吃,就算在我的账上,我替他付啦。”
店家听他这样说,便去拿了一份饭来,摆在满生面前,说道:“客官,这饭是大郎请你吃的。”
满生问:“哪个大郎?”
那人已经走过来了,接嘴回答道:“就是老汉。”
满生连忙向他行礼说:“小生与老伯素昧平生,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?”
那人说:“老汉姓焦,就在客店隔壁住。因为雪大,在家里与小女烫几杯热酒御寒,忽然听到你的哭声,便过来向店家询问。他说你是被雪挡在这里的秀才,一时没钱吃饭。老汉向来敬重读书人,所以让他给你送饭。客店之中没有什么可吃的,何况天气如此寒冷,过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点热酒过来暖暖身子。”
满生听后,喜出望外,说道:“小生走投无路,得到老伯如此周全照顾,怎么好意思?”
焦大郎说:“我看秀才一表人才,绝不是没出息的人,只不过一时困难罢了。老汉在这里是主人,照顾你是应该的,你只管放心。你在这里住一天,老汉我支持一天,等到天晴路好走了,你再赶路不迟。”
满生再三向焦大郎道谢。焦大郎又问了满生的姓名、籍贯等等,就回去了。
满生心里欢喜,想道: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,我眼看着就熬不过去了,却碰上了这样的好人,使我绝处逢生。”
他正想着,便见一个小童送来了一些饭菜和一壶热酒,说道:“这是大郎叫我送来给你的。”
满生连连道谢。小童把酒菜一一放在桌上,出门去了。
满生一面喝酒,一面问店家:“焦大郎是这地方的什么人?怎么心肠这么好?”
店家说:“他是这儿比较富裕的人家,很重义气,经常扶穷济困,尤其喜欢结交读书人。他喜欢喝几杯酒,如果你能陪他喝几杯,他更欢喜。”
满生说:“他家里很有钱吗?”
店家说:“钱是有一些,但也算不上十分富有。只不过他性情如此罢了,慷慨豪爽。如今你碰上了他,就是多住几天也不要紧了。”
满生说:“等天晴后,你领我去拜谢拜谢他好吗?”店家满口答应。
过了一会儿,焦家小童来收酒壶和碗筷,又对店家说:“大郎让你照常接待姓满的客人,只管记在他的账上就行了。”
店家连忙答应。这样一来,满生在客店的吃住都不愁了,他心里感激不尽。过了几天,天气完全晴了。满生想起程赶路,但身边一点钱儿也没有。俗话说得好:“人心不足,得陇望蜀。”满生见焦大郎慷慨大方,不免就萌生想法,希望能够向他借一点路费什么的。何况,他本来也应该去拜谢拜谢。于是,满生请店家引路,来到焦大郎家。
焦大郎热情地把他迎进屋子,满生倒地便拜,谢道:“小生在穷途末路时,得到老伯的周济,实在感恩不尽!老伯如有用得着小生的地方,小生一定效力。”
焦大郎说:“老汉见你一时困难,略微周济。并没有别的意思,怎么说起效力的话来?”
满生说:“小生是个应举秀才,如果有幸考取功名,一定会报答老伯的恩情!”
大郎说:“好说,好说!只是如今已到年关,秀才还要去哪里呢?”
满生说:“小生原本是去投靠父亲的朋友,不料没有找到。身边囊空如洗,不好意思回家去。后来打算到关中去找原先的朋友,不想被大雪阻挡在这儿。得遇老伯,实在是万幸。如今除夕已近,年前已赶不到朋友处了。真是前不挨村,后不靠店。没奈何,只得在这里客店中过了年再作打算。”
大郎说:“客店里冷冷清清,怎么好过年?如果秀才不嫌弃的话,就搬到我家里来住下,大家一起过个年,我也不感到寂寞。”
满生听后,满心欢喜地说:“我就住在客店里,也是全靠老伯的照顾,搬过来住也是一样。只是这样,就更增添老伯的麻烦了。萍水相逢就受到如此大恩,小生实在受之有愧啊!”
大郎说:“俗话说得好,四海一家。何况你是个读书的人,前程万里,到时候不忘了荒村之中有我这个老朽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所以,秀才不必客气。”满生听后,连连道谢。
焦大郎本来就生性好客,又看到满生仪容俊雅,风度超群,料到他不是个没出息的人,就尽力帮助他。也是满生有缘,碰见了他这位仗义好客的人。于是,满生让店家把他的行李拿到了焦家。当天晚上,焦大郎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晚餐,与满生一块儿喝酒。席间,满生淡吐潇洒,举杯与大郎痛饮,两人就更加投机了。一直喝到半夜,大郎才把满生安置到书房里去休息。
焦大郎家里,只有他和女儿两人,另外还有一个伺候女儿的丫头青香。他的女儿名叫文姬,已经十八岁了。不仅长得漂亮,而且聪明伶俐。焦大郎喜爱女儿,不肯轻易许配人家,想找一个家境富裕,又读书识礼的人招为上门女婿,好照顾他的晚年。但由于他本身是个平民,那些高门大族的人不愿和他结亲,其他的人又满足不了他的条件。就这样高不成,低不就,一直拖了下来。
如今文姬已是大姑娘了,懂得男女之间的风情,她听说父亲在客店里引来一个外地的秀才,就偷偷去看,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殊不知,不看则已,一看满生的仪容举止,她便有些心动起来。满生也听说焦大郎有一个漂亮的女儿,只是一时没有见到罢了。
满生刚开始到焦大郎家时,还比较拘束谨慎,多住几天后,也就随便了。他见焦大郎对自己十分殷勤,认为他敬重自己是个人才,便旧性复发,渐渐托大,得意忘形起来。心里还时时盘算着要娶焦大郎的女儿为妻子。只是不好开口,慢慢等待着机会罢了。这样一来,他也不提去关中的事了,就像忘了一样。
焦大郎仗义疏财,性情爽快,又喜欢喝酒。如今有了满生这样一个酒伴儿,就天天喝得懵懵懂懂,既不管满生什么时候离开,也丝毫没有想到闺房中的女儿和满生之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所谓干柴烈火,岂有不燃之理!满生与文姬各自有心,你贪我爱,没过多久就私下勾搭在了一起。情到浓时,难免不避形迹。被焦大郎发现,便开始有了疑心。他觉得如今与满生在一块儿喝酒时,满生的话少多了,心不在焉,似乎老是想着其他什么事情,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健谈与热情。,
有一天,大郎有事外出。半天后回来,只见满生醉醺醺地睡在书房里,露出了里面穿的一件红衣服,好像是女人的袄子。大郎走过去一看,正是女儿文姬的衣服。他又看到满生腰间吊着个鸳鸯交颈的香囊,也是文姬绣的。
大郎心中吃惊,不由得说道:“奇怪!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儿?”
满生在睡梦中被大郎的声音惊醒,见大郎盯着自己的衣服看,知道不小心露了馅儿,吓得面如土色。
大郎问他:“秀才里面的红衣服是从哪里来的?”
满生知道他已认出来了,只得说:“我一时寒冷,就到文姬那儿去借你的旧衣服,没想到文姬给了我她的一件袄子。我因为怕冷,就穿了起来。”
大郎说:“秀才需要衣服,尽管对老汉说就行了,怎么能够与闺房中的女子自相往来呢?看来,是我养的女儿不成器了!”说完,他便转身出房去了。
走出书房,焦大郎正好看见女儿身边的丫头青香,就把她叫过来,说道:“你好好告诉我文姬与满秀才的事,否则,我饶不了你!”
青香吓慌了,抵赖说:“没有什么事啊!”
大郎气冲冲地说:“你胡说!就连身上的袄子都脱给别人穿了,还抵赖什么?”
青香说:“姐姐见你平时对满秀才很好,所以,他们见了面也打个招呼。满秀才说感到寒冷,姐姐就给了他一件衣服,并没有其他的事。”
大郎说:“女儿家的衣服,岂是随便给人穿的?况且,我不在家,满秀才酒气喷人,是和谁一块儿喝的?”
青香说她不知道。
大郎就诈她说:“你越来越胆大了,他刚才都已经承认了,你还要骗我,再不实说,我就打死你!”
青香无可奈何,只得把文姬与秀才之间的事全都说了。
大郎听罢,气得抓耳挠腮,跺着脚骂道:“不成器的贱货!他是一个过路人,和他做了这样的事,想要怎么办?”
青香说:“姐姐今天见你不在家,就摆了酒要满秀才对天发誓非她不娶。并用一件衣服和一个香囊给满秀才做纪念。他俩都发了誓,要永远在一起!”
大郎听后,虽然还是怒火中烧,但想了一想,又只好叹着气说:“看来是我热心肠的过错,你就别说了!”
他反背着双手,向书房走去。文姬听见父亲喝问青香,便知道自己的事瞒不住了。再仔细一听,父亲逼着青香把什么都说了出来。她又急又羞,正想上吊自尽,却见青香进了屋。
她对青香说:“这事已经败露,怎么办?我不如死了算了!”
青香说:“姐姐不要着急!我看爹爹叹气说,是他自己的错,然后便去书房了。听他的口气,好像有成全你们的意思!”
文姬说:“怎么会呢?”
青香说:“爹爹也非常敬重满秀才,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,要是把满秀才赶出门去,不但没了恩情,反而会结下仇怨,对你也不好。我看他叹着气到书房去了,说不定是去问满秀才有没有妻子,如果没有的话,他会成全你们的。”
文姬见青香说得合情合理,只得低声说道:“但愿如此!”
青香果然猜得不错,焦大郎走进书房,满脸怒气地问满生:“你娶了妻子没有?”
满生战战兢兢地说:“小生到处漂流,还没有娶妻子。”
大郎说:“一个读书人,行为举止也应该有个样子。我只是可怜你到了穷途末路,才主动帮助你。谁知你如此不义,玷污了人家的女儿!岂是君子所为?”
满生惭愧万分,跪在地上磕头说:“小生罪该万死!小生受老伯大恩,本来已难以报答。如今又因儿女私情,一时难禁,犯下了大错。如果老伯能够原谅小生的话,小生发誓以死相报,永世不忘老伯天高地厚的恩德。”
大郎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,不原谅你又能怎么样呢?也是我没管好女儿,才有了今天的事发生。她现在既然已被你玷污,又怎么能够去嫁给别人?如果你不嫌地远偏僻,就索性做了我的上门女婿吧,给我养老送终,也好让我咽下这口气。”
满生听了这话,犹如死刑犯拿到了一张赦令,连忙磕头说:“如果老伯收留我为女婿,就是粉身碎骨,我也要报恩!何况,我的父母早已去世,也应该尽心尽力孝顺你老人家才对。”
大郎说:“只怕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,以后变心。”
满生说:“我与文姬情深意长,发誓永远也不分离。如果我变心的话,就让我不得好死!”
大郎见他言语真诚,何况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得随便选了个日子,为二人完了婚。满生和文姬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,真是天从人愿,喜出望外。
文姬对满生说:“我见父亲敬重你,一时仰慕,以致失身于你。原以为事情败露,一定没有好结果。幸好父亲成全了我们,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喜事。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变心!”
满生说:“我一直四处流浪,在无衣无食的时候,得到了你父亲的周济,恩深义重。又得以遇到爱妻,蒙爱妻不弃,成就良缘,真是恩上加恩。我以后如果变心的话,那就真的不是人了!”
从此以后,小两口恩恩爱爱,如胶似漆。满生在家无事,日夜读书准备参加考试。焦大郎见他能够这样,心中暗自高兴,觉得因祸得福招了个好女婿。两年过后,正值京城张榜招贤举行考试。满生对丈人说,自己想去参加考试。焦大郎自然是全力支持,为他收拾好东西,又为他准备够上京的盘缠送他上路。满生到了京城,一举考中,名列前茅。
张榜公布后,满生思念文姬,心想:“离选派官职还有一段时间,而且,京城离凤翔也不是很远。何不先回丈人家去,与他们欢庆一番,再回来也不迟。”
于是,他便收拾起行李,立即起身,向凤翔而去。
焦大郎早已得到了喜讯,请了鼓手乐队,准备迎接。满生到时,整个村庄都为之沸腾,热闹非凡。满生身穿绿袍,脚蹬筒靴,见了丈人,倒身便拜。
拜了四拜后,仍然长跪不起,说道:“小婿能够有今天,都是丈人的提携。如果当初你不在客店中救我,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,怎么可能有如此的荣耀呢?”说罢,又磕头不止。
大郎赶紧扶起他来,说道:“这是贤婿高才换来的荣耀,我有什么功劳呢?今天你能衣锦还乡,我也感到很风光!”接着,满生又进去见了文姬,交拜行礼,相互庆贺。
邻居们竞相来看热闹,一个个议论说:“焦大郎平时就仗义疏财,乐于助人,又识得人才,今天终于得到报答了!而且,女儿也落得享福。”
当然,也有一些轻薄的人,私下里说:“听说焦大郎是见女儿与满生勾搭上了,没办法才给他们成婚的。”
听到这话,又有人说:“大郎有心要把女儿许配给他,所以才把他留在家里住下来。总归是夫妻,早在一起晚在一起又有什么差别呢?一床锦被遮盖了,如今有了荣耀,谁还管他们以前是怎样的呢?”
议论归议论,更多的人则是牵羊担酒,捧花持币地前来祝贺。大郎满脸笑意,身子都被人抬到半边天了。他张罗着摆设酒宴,款待女婿,并答谢那些前来祝贺的乡亲,一连庆贺了十来天。当然,大郎也花掉了不少钱,只不过是欢喜破财,不在心上罢了。此时的满生与文姬,更加甜蜜恩爱,就连丫环青香,也成了有功的人,受到另眼看待。
焦大郎本来就是个慷慨大方的人,见女婿有了出息,更是不把钱放在心上。只以为以后可以全靠女婿,于是尽心竭力,供养女婿女儿。一家人着实快活得意了几天。眼看着选派官职的日期就要到了,满生要到京城去。大郎听说,多带些钱去打点,就可以选派到好地方的官职,于是,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,凑了不少的钱,让满生带去。大郎家中原本也不是非常富有,经过这一番折腾,家产已去了十之八九。不过,他想道,只要女婿做官后,便可以再图兴旺,所以毫不吝惜。
满生临行前的晚上,文姬对他说:“我与你情深似海,前次你去应考时,也分别过一次,但那时我指望你能出人头地,虽然对你有些牵挂,却并不十分伤感。不知为什么,尽管如今你是去领受官职,眼看有好处了,但我却心中凄惨,不忍让你离去,莫非是不祥的兆头?”
满生说:“我到京城,马上就会被任命为官,而且,我考试名列前茅,一定会任命个好官去做。一旦被任命后,我马上来接你与丈人,一同去享受荣华富贵。这已经是到手的好处了,有什么舍不得的呢?”
文姬说:“我也知道是这样,但心里却总是难过,眼泪都要出来了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”
满生说:“大概是因为热闹了好几天,我现在离去,家里就冷清了,所以你才会觉得难过。”
文姬说:“大概是吧!”
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,无非是些卿卿我我,彼此永不忘记的话。
第二天一早,满生就告别了大郎父女俩,到京城接受任命去了。大郎父女在家把东西收拾整齐,只等着满生来接他们。
满生到京城后,被委任为浙江临海县的县尉。县尉往往是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最初所任的官职,职责是掌管一县的军事、巡捕等。满生收拾好东西,准备回凤翔去接丈人与妻子一同赴任。
只见寓所门外走进一个人来,大声叫道:“兄弟,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,原来你在这里!”
满生抬头一看,原来是同族的一个哥哥,便连忙招呼他坐下。
那族兄说:“兄弟,你这几年外出远游,家里一点儿消息也没有。没想到你却一举成名,真是我们满家的大喜事。在朝廷做枢密副使的叔叔,最近辞官回家。他看到金榜上有你的名字,就打发人来京城接你,要你回淮南家里去。却到处都找不到你,不知你到哪里去了?如今你已被委任了官职,就更应该回家去一趟了。我来京城办事,已经完毕,正要回家去。船已经雇好,我的行李都搬上去了。你收拾一下,正好和我一起回去,见见亲族,然后再去上任。”
满生一心想着去凤翔,一点儿也没有回家的念头。现在见族兄叫他同行,他不好把一切明说,只好含含糊糊地说:“我还有别的事要做,现在不回家乡去。”
族兄说:“我看你东西都收拾好了,一副要启程赶路的样子,不回家去,又要去哪儿呢?”
满生说:“我在陕西流落时,曾受过一个人的大恩,我现在要去感谢他。”
族兄说:“你现在虽然有了官职,但还没有拿到薪俸。感谢人应该拿礼物去,所以,等你上任后再去也不迟,现在着急什么呢?何况,从这里到你的任所,一路往东,正好路过家乡。顺路不走你却反而要往西边去吗?”
满生这时如果把实话对那族兄说了,族兄或许就不好再说什么了。但满生似乎把自己与文姬的婚事看成是不光彩的事,不想让家族里的人知道。所以,他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支吾。
那族兄忍不住发火说:“你怎么这样轻薄无礼!读书人有了功名,难道就连亲族也不认了?连父母的坟也不去拜一拜了?我就和你到处去问一问,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?”
满生见他发火了,说的话也很在理,只得红着脸不开口。那族兄见他不说话了,便不由分说,叫跟随的家仆进来,把满生的东西全都搬到船上去。
满生无可奈何,心里想到:“我也的确很久没回家了,当初落魄出来,如今衣锦还乡回去,当然也是荣耀的事。那我就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去凤翔,不过是迟几天罢了,也不要紧。”
想到这里,他便对族兄说:“既然这样,我就与哥哥先回家一趟吧。”
满生与族兄回到家乡,亲族们都对他另眼相看。一个个阿谀奉承,百般讨好,都好像忘掉了以前是如何对待他的了。满生见他们这样,也觉得心里快活,得意洋洋。他去拜见辞官在家的叔叔满贵,满贵虽然已经辞官,但因为他做过枢密副使,所以,依然是地方上的显贵,也是一族之长。
他见了已有出息的侄儿,非常高兴,说道:“你一向不回家来,我们以为你在外地流浪。没想到你会一举成名,衣锦还乡!果然是我们满家的子弟,为宗族争了口气。”满生连忙说些谦逊的话。
叔叔接着又说: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,因为你的父母死得比较早,以致你现在还没有妻子。如今既然已经成名,就得考虑娶妻的事了。前几天我见到金榜上有你的名字,便为你操心这件事了。朝廷有位大臣,名叫朱从简,他有一个小女儿,听人说是才貌双全。在你来之前,我已打发人去提了亲,朱家满口答应。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。而且,我也已经打听清楚,那临海县的县尉还没离任。你还有的是时间,先在这里把婚事办了,再与妻子一块儿去上任,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!”
满生听后,吃了一惊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照理说,他应该把情况说明,叔叔恐怕也不能勉强。怎奈他始终不愿把自己与文姬的婚事让家族的人知道,怕他们瞧不起,说他的妻子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子,不门当户对,辱没了满家的名声。所以,他只是唧唧哝哝。
叔叔见他这副模样,误解了他的心思,又说道:“你不表态,是不是担心彩礼和成亲的费用?这些都不用你操心,叔叔已为你准备好了,一切都由我出,你只管做新郎就是了。”
满生说:“多谢叔叔照顾侄儿,让我考虑考虑吧。”
叔叔听他这样说,心中不大高兴,便严厉地说:“这事我已定下来了,还有什么可考虑的?”
满生见叔叔词色严厉,不敢再说什么,只得唯唯诺诺地退出。
回到自己的家里,满生想道:“要是照叔叔所说的话做,怎么对得起文姬父女的恩情?但要回绝,不只是叔叔的盛情不好辜负,就是叔叔的脾气,也不敢顶撞。何况,这毕竟是一桩不要我出一文钱,不要我费一点周折的好姻缘,也不应该错过。说起来,做官的人,多娶一房妻妾也不算什么。文姬是先娶的应该让她做正夫人,只是朱家的小姐是名门官宦之家出身,一定不甘心做妾,这倒是为难的事。”
满生的心头,就这样如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一连犹豫了好几天。
但他终归是一个轻薄浮浪的人,听说朱家的女儿长得漂亮,又是官宦人家,想着想着,就心动了。到后来,他竟这样想道:“文姬和我,是因为偷情才凑到一块儿的,不算是明媒正娶。况且,我做了官也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。而焦家只算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市井人家,门户低微,文姬怎么能成为我终生的妻子呢?我看,还是与朱家的女儿成了亲吧,以后如果文姬找来的话,就好好劝劝她,给她一些钱让她另嫁别人。如果她一定不愿意离去,我就收留下来,不怕她不低头做妾了。”
这样算计好了,他就去给叔叔说,愿意娶朱家的女儿为妻。
叔叔听了侄子的话后,非常高兴,觉得自己在满家还是有权威的。于是,选了个好日子,准备给满生娶亲。朱家既是当官的人家,又见满生是个有出息的女婿,便准备了非常多的嫁妆,把女儿嫁了过来。
满生见朱家女儿真的是国色天香,异常艳丽,而且又非常贤惠,便与她你敬我爱,如胶似漆,早把凤翔的文姬父女丢到东洋大海中去了。过了一段时间后,满生有时也想起文姬来,但不是思念她,而是后悔自己当初与她成了亲。有一天,满生在朱氏的面前,把文姬当初送给他的衣服与香囊拿来烧掉,意思是要与文姬一刀两断,从此也不再想她。
朱氏见了,问起烧东西的原因。满生便把他和文姬的事大致说了一遍,又补充道:“那都是我从前流落在外的事了,现在既然已和你成亲,也就不必再提起她了。”
朱氏倒的确是个贤惠的女子,她说:“既然在困难时夫妻一场,如今富贵了,也不应该忘了她。我不是那种妒忌的人,如果方便的话就把她接来,和我们住在一起。”
满生因为负了当初的誓言,生怕文姬找上门来,哪里还敢去接她?何况,他也怕朱氏知道了他以前的事后小看他,便决意要与文姬断绝。
他对朱氏说:“多谢夫人的好意。她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,我这边没有消息时,她一定会另外嫁给别人,我们也不必再多事。”
从此以后,满生便不再想文姬的事。
起初满生还心怀鬼胎,生怕文姬找上门来,但过了好久,也没有音信,满生便把这事给彻底忘了,一心一意做他的官。他在临海县任满后,又做了几任其他的官,夫人朱氏也受到过朝廷两次封赠。
转眼过了十年,满生官至朝廷鸿胪寺少卿,掌管礼仪,并出任齐州(今山东济南)知州。这时,自然已没有人叫他为满生,而都称他为满少卿了。到齐州后没几天,夫人朱氏和丫环们想走出私衙,到府衙后堂看看。
满少卿便吩咐衙门中人都回避了,他带着夫人和丫环们到后堂散步,四处闲看。满少卿走到后堂的一口井边时,看见一个穿着青衣的丫环,那丫环看见少卿,便连忙跑开了。少卿觉得奇怪,就追上去看,见那丫环跑到一个小屋中去了。少卿刚走到小屋门口,迎面走出一个女人来。少卿一看,不觉大吃一惊,那女人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前妻焦文姬。少卿做了亏心事,一见文姬便惊慌失措。
文姬一把扯住他,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,说道:“你好狠心!一走就是十年,过去的恩情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吗?”
少卿一时慌张,也没顾得问她从哪里来,只是辩解说:“我并非忘了你,只是我回到家中时,叔叔已给我另外定了亲,强迫我结婚。我怎么也推辞不掉,只好与她成了亲。所以,一直耽搁到现在,也没顾得上来找你。”
文姬说:“你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,你也不必再说什么。现在我的父亲已经死了,家中什么东西也没有。只剩下我和青香两人,没有办法生活,只好千里迢迢来这儿找你。前天我到这儿时,守门的人不让我进来,我再三恳求,守门人才放我进来,让我到后堂的小屋先住两天,没想到有幸见到了你。如今我无依无靠,既然你已有了称心如意的妻子,就把我留下来做个妾,伺候你和夫人。至于以前的事,我也不再计较什么。”
她说一句,哭一会儿。说完,竟倒在少卿的怀中大哭起来。这时,青香也走了出来,与文姬一块儿哭了起来。少卿见她们哭得悲痛,不由得也流下泪来。
他又怕让别的人知道,连忙制止说:“这都是我的不对,你们现在不要哭了。好在我的夫人也很贤惠,你既然情愿当妾,这就好办了。你先在这儿等一等,让我去给她说说。”
少卿此时身不由己,找到正在后堂闲着的朱氏,说道:“过去我曾给你说起过的焦家女儿文姬,这么多年没见,我以为她早已嫁给别人了。没想到她父亲死了,她带着个丫环找到了这里。现在如果不收留她,她真没法过下去了,你看怎么办?”
朱氏说:“我当初让你把她接来你不愿意,现在都到这种地步了,怎能不收留人家呢?你快去请她来和我相见。”
少卿听了,便去把朱氏的话给文姬说了。
文姬高兴地说:“这样,我们就有安身的地方了。”
于是,两人跟着少卿来见朱氏。
文姬一见朱氏就说:“承蒙夫人不嫌弃贱妾,贱妾情愿给夫人铺床叠被。”
朱氏说:“哪有这样的道理?我们以后就姐妹相处好了。”
于是,大家一同回到了私衙。朱氏叫人给文姬收拾了一间干净舒适的房子,并让青香继续伺候文姬。文姬谢了朱氏,低声下气地陪着小心。朱氏见她这样,更加怜悯,二人相处非常和睦。少卿虽然把文姬留了下来,但他心中有愧,从来没敢到文姬的房里去过夜。
有一天,他在外多喝了点酒,晚上回来时,已有点醉了,看见文姬的房里还亮着灯,想起了往事不由得念起旧来。也是酒后胆壮,他便踉踉跄跄地去了文姬的房前。文姬和青香见了,连忙把他接了进去。
朱氏知道了,便笑着说:“文姬来了好多天,他也该到她房里去了。”
于是便收拾收拾,自己睡了。
第二天早上,全家人都起了床,只是不见文姬房里的动静。大家只以为他们十年不见,贪恋床笫之乐,也没有怎么在意。直到日上三竿,还是不见少卿出来。
朱氏不免有些着急起来,说道:“这时候也该起床了,难道不上衙门去坐堂了吗?”
于是,她叫了一个丫环,和她一块儿到文姬的房前去听。听了半天,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。推了一下门,里面是关着的。朱氏叫丫环敲门,开始是轻轻地敲,后来越敲越重,直到乱敲乱叫,却始终无人答应。
众人感到不对头,便对朱氏说:“夫人作主,让我们撬开门看看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朱氏同意了,众人便一齐动手,把门撬开了。大家进去一看,不由得目瞪口呆: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,七窍都流着鲜血。有人上去一摸,四肢冰凉,早已经死了。文姬与青香一个人影也不见,只有被子在床上。
朱氏见丈夫死了,先是吓呆了,半天没有声音。继而便放声大哭起来。
哭了一阵后,她说:“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?难道她们两个害死了相公,连夜逃走了?”
众人说:“大门锁得好好的,四处戒备森严,她们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。何况,这屋子也是里面关着的,她们从哪儿出来呢?”
朱氏说:“难道青天白日与我们过了几天的,竟是两个女鬼?”
众人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只得传出去说,少卿突然死了,让官府料理后事。
朱氏伤心地哭了一天,晚上走进房间。
正要睡觉时,只见文姬从床背后走了出来,对她说:“夫人不要伤心。满生他当初受了我们家的大恩,不料他去做官后就变了心,一去不回。我日思夜想,盼望他能回来。但快十年了,还是杳无音信,我在绝望中死去。我死后不久,我父亲悲哀过度,与青香丫环也相继死了。我们一家人受了冤屈,就到阴府告他。阴府让我们向他讨命,抓他到阴府受审,为我们一家人申冤。于是,我和青香就来带他到阴府。夫人你对我们很好,所以我来向你告别。”
朱氏正想问个清楚,突然一阵冷风吹来,文姬就不见了。朱氏恍恍惚惚,如同在梦中一样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清醒过来,明白文姬与青香两个真是因为少卿而死的冤魂,少卿的命,正是被她们夺去,还负心的债了。
朱氏起初听说少卿与文姬的事情,就觉得少卿负心。如今他得到报应死去,也是罪有应得,无可奈何。只是苦了朱氏的后半生,也是满生的遗孽。
说明:本文根据《二刻拍案惊奇》改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