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台湾老兵”,是台湾地区十分特殊的一个群体。如今仍然活在世上的“台湾老兵”几乎都已经到了百岁高龄。
这些当年随同国民党一起撤退到台湾的国军士兵当时来自全国各地,国军战败后退守台湾,身为军人的他们只能服从命令。
这些年轻的士兵到台湾后,因为缺乏谋生技能,再加上不懂闽南语,沟通不畅,遭受了很多歧视。
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生存在社会底层,或种地、或打渔、或修路、或开出租,如今穿越台湾中央山脉的中横公路,即是由这群人一点点开凿的。
这些老兵大多出生于农村,自幼过着苦日子,日寇入侵,他们离开家乡,报国从军。在抗击异族的战场上他们勇往无前,但最终却成为国民党为了一己之私的政治弃儿,半生颠沛流离。
这些老兵当中,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能够再回到祖国大陆,而对于他们来说,如果能够“落叶归根”,将是人生最完美的句号。
在如今的台湾高雄,有这样一位普通的里长,他叫做刘德文,人们也称他为当代的“灵魂摆渡者”。自从年开始,刘德文连续18年亲自护送了多位老兵的骨灰落叶归根。
这些老兵在台湾大多孤苦无依,在临终前他们将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了刘德文,而刘德文为了守住自己对这些老兵的承诺,整整坚持了18年。
是什么原因让刘德文走上这条“寻根”之路?这其中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?
其实刘德文和这些老兵本没有任何的交集,他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。而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老兵,还要从年说起。
那一年,17岁的刘德文和家人搬进了高雄,住在祥和里社区。祥和里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,这不是普通的居民区,而是一个眷村。从年开始,很多入台后的大陆籍老兵被安置在此,最多时住了名单身独居老兵。
年,21岁的刘德文从中华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后,在当地一家银行工作,由于工作能力出众,刘德文很快在银行就做到了高管的位置。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,刘德文就能赚到2万元的月薪,这样的报酬在那个年代不可谓不丰厚。
而刘德文除了工作之外,还是个极其热心的人,在工作之余,他最喜欢的便是在祥和里做义工,帮助老兵打扫卫生。
1年,祥和里社区改选,在老兵的鼓励下,他出来参选,被选为里长。虽然也是“长”,但却是个兼职,不仅没有收入,而且工作还不少。
成为里长后,刘德文开始对祥和里社区的老兵更加上心。当时在祥和里一共还有名独身老兵。这些老兵都已经上了年纪,不仅身上有伤病,最主要的是身边也无人照料。
刘德文虽然没有上过战场,但是他听家中老人讲过,这些老兵十分不容易,很多人背井离乡跟着国民党来到了台湾,本想着可能不用很久就可以回家,但是却一辈子都再没回去。
尤其是退台之后,国民党发布戒严令,秉持“不接触、不谈判、不妥协”的“三不”政策,切断了当时台湾同大陆的一切联系,不仅严禁士兵回乡探亲,甚至连与亲人通信都不准。
这些老兵离家的时候父母都在老家,有一些在家乡甚至还有妻儿,但是如今回不了家,只能日夜饱受思乡之情的煎熬。再加上国民党早年还曾对军人禁婚的规定,这也导致了他们中许多人终身未婚,一生孤寂。
很多行动不便的老兵,就算是死在了自己的住所,可能都不会有人发现。刘德文将这些情况看在眼里,心里十分的难过。
有一次,刘德文出门办事,见一名老兵在路上挪着小碎步,准备去买一个饭盒。而一个多小时后,等刘德文回小区的时候,他发现老人还在路上慢慢挪着。
“米的距离,他走了快两个小时。我心里蛮难过的,就想一定要设法帮他们解决这个事。”果然,很快刘德文就在祥和里社区贴了一张公告,提出要帮生活困难的老兵订一个月便当,让这些老兵不用再自己奔波。
试了一个月,非常的受欢迎,找他登记订餐的老兵超过80人,刘德文看着这些老兵,他于心难忍,决定把订餐改为长期。
刘德文找了一家餐馆合作,后者优惠了10元新台币,有8个人帮忙送餐。而他们在送餐的时候,都会顺便检查一下这些老兵的身体情况。有时候怎么敲门都没反应,他们便撬门进去,经常会发现有的独居老人生病卧床,或者病倒在地。
在刘德文成为里长的几年里,很多老兵陆续地离开了人世。但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,既没有儿孙围绕窗前,也没有友人前来吊唁,一切都是这样静悄悄,仿佛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过他们的痕迹。
而这些老兵都把刘德文当成了自己的亲人。这其中曾经发生过一件令刘德文十分动容的事情。
“有一位湖南籍的高飞老伯,已经99岁了,临终的前一天把我喊过去,跟我说‘我觉得我要走了,谢谢你啊这些年这么照顾我们’,结果第二天他真的就走了。”
这件事对刘德文的触动很深,他没想过一个99岁的老人,几乎已经记不住任何人了,却在临终前记得把自己喊过去专门道谢,这一句话中所包含的情谊,很多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。
冲着这样的情谊,刘德文下定决心,日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这些老兵。
在3年4月的一天,一位名叫文开发的老兵找到了刘德文,邀请他到家里去喝酒。两人坐下后,文开发拿起高粱酒,喝过第一盅,然后缓缓说道:
“里长,有件事可以拜托你吗?”
“文伯伯,有什么事请讲。”
老兵说:“今年我已经87岁了,赶明天如果我死了,可不可以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家,葬在我父母的坟前。我一辈子没有孝顺过他们二老,死了也求个团圆。”
刘德文听罢后眼中也是一酸,他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,看着老人逐渐湿润的眼眶,他明白这个愿望在他心里的分量是极重的。
与亲人隔绝数十年,一辈子无法见到双亲,这些老兵虽然身在台湾,但是海峡对岸才是老兵们心中最向往的地方。生前不能堂前尽孝,死后可以落叶归根,这不只是文开发的愿望,也是一代赴台老兵的夙愿。
想到这,刘德文没有犹豫,他说道:“好好好,伯伯,没问题。”
就这简单的一句话,也正式开启了刘德文18年的“灵魂摆渡”生涯。
半年后,文开发老人去世了,刘德文处理完老人的后事,便开始给他的老家写信,办手续,准备着手将老人的骨灰带回老家。
刘德文知道老人是湖南常德人,家乡还有一个妹妹,几年前通过信,他把以前的积蓄都寄了过去。
搞清了文老家中的地址后,年3月26日刘德文背着文老的骨灰坛,正式出发了。
这是刘德文第一次做这样的事,内心十分的忐忑,当时虽然两岸早已开放“三通”,但背骨灰坛通关可是破天荒的大事儿。
他为此特别做了很多功课,买大陆地图研究路线,买新华字典认识简繁体汉字的对照,后来更学会挑良辰吉日为老伯伯移灵,所有这一切,只是为了让整件事有个圆满结局。
但来到机场后,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。在香港机场转机时骨灰坛被拦下检查,一度还被怀疑是毒品。刘德文拿出死亡证明书,几乎说破了嘴机场关员才放行,但是原本要搭的班机也飞走了,只好再苦等几小时搭下班飞机。
经过一番辗转后,刘德文终于找到了文老在大陆的家。文家是在农村,当时家中的后辈都在外打工,家里只有文开发的妹妹,年纪已经很大。于是刘德文便自己掏钱,赶在清明节前,把文老的骨灰安葬在其父母墓旁,完成了此前的承诺。
从大陆回到台湾以后,来家里拜访的独身老兵越来越多。他们都想效法文开发,把死后魂归故里的愿望托付给他。
而经过这一次“灵魂摆渡”后,刘德文也明白了这件事对这些老兵来说意义非凡,于是他便一一答应,让他们立遗嘱,写委托书,然后到法院做公证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从5年开始,这些曾经给予他重托的老人开始一个个去世。
“5年到9年,这段时间去世的人最多,我最多一年,做了多次‘孝子’,给他们处理后事。”刘德文介绍,就像第一次把文开发的骨灰带回老家一样,他开始把他们中的一些逝者,一个个地背回大陆。
而带这些老兵的骨灰回乡,所有的费用都是他自己承担。一些老兵在老家没了亲人,他都会花钱给他们买墓地。在他看来,这些老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,肯将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他,就是对他莫大的信任,他必须要信守自己的承诺。
他这样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看来纯粹是出力不讨好,自己往里出力还要出钱,因此很多人开始诋毁刘德文这样做事为了得到老兵的遗产。
一开始他很生气,但是并没有因此而放弃,后来媒体开始报道他,了解和尊敬他的人也越来越多。而与此同时,他的名声也从台湾传到了大陆。
年左右,很多老兵们在大陆的亲友看到关于刘德文的报道,他们中很多人开始给刘德文写信,托他在台湾帮忙寻找老兵的下落。
相比较于送这些老兵的骨灰回家,无疑这是一个更具有挑战性的工作。
“这比以前更难了,原来只是在我们社区,他们生前几乎都跟大陆有过联系。后来就是全台湾找了,什么年代去世的人都有。”
由于年代太久远,很多大陆亲友提供的信息十分的有限,有的就只有一个名字,寻找起来十分困难。
在年代以前,台湾老兵去世,都是土葬,但那时候的墓园如今很多已成荒山野岭,踪迹难寻。还有些老兵的灵骨寄存在寺庙里,要在这些去世老兵的遗骨中寻找要找的人,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在这些年中,刘德文找过最长的一位,整整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找到。
当时要找的是一位祖籍山东聊城阳谷的老兵孟广政,老兵的孙子通过头条号联系到刘德文,委托他寻找爷爷的下路。
关于爷爷的信息,他只知道爷爷是年到台湾,退役后被安置在高雄的眷村,去世后被土葬于当地的某座墓地,其他信息一概不知。
为了找到老兵孟广政的安息之所,刘德文去了高雄的很多墓地,找了数月,没有收获。但刘德文一直没有放弃。
后来,老兵的孙子通过自由行到台湾,跟刘德文一起找,他们翻了很多山头,依然无果。找到最后,老人的孙子也绝望了,他对刘德文说:“刘里长,不找了,爷爷可能就选择了这里。”
听到对方这样讲,刘德文很生气,对他说:“我都没放弃,你就放弃?我承诺了,就一定会帮你尽力找出来。”
刘德文的坚持,最终得到了回报。
年3月末的一天,他在高雄茂雄墓地的一堆茂密的灌木丛中,发现了孟广政的墓碑。那一刻,刘德文感觉自己一年多的付出是值得的。
上面写着,孟广政,生于年9月,殁于年4月。而曾经的这片墓园,已经成为了私人所有的荒山,而这里还埋葬者0多名大陆籍老兵。
刘德文把所有的墓碑拍照,编辑成档案,以备日后所需。他拿着老兵的孙子给的委托书,到当地主管部门办理手续,找人取出孟广政到骨殖,送到殡仪馆火化。
年5月7日,刘德文背着孟广政的骨灰,带回到故土山东阳谷县。老兵孟广政,70年后终于落叶归根,回到了祖国的怀抱。
从年到年,刘德文已经背过多名老兵的骨灰回大陆,足迹遍布全国近三十个省级行政区。
而这十几年间,刘德文帮助老兵回家的做法,曾经一度令自己的家庭出现危机。在年,随着老兵的事情越来越多。刘德文白天在银行上班,经常有人打电话过来说,有老兵摔倒了,或者病了,他都会请假,赶回祥和里处理,后来背老兵骨灰回大陆,请假的时间更长。
时间久了,刘德文感觉自己没有办法兼顾好两边的工作,经过一番权衡,他决定辞去在银行的工作,全力帮助这些老兵。
当时台湾官方没有这样的机构来帮助这些老兵,而刘德文却主动把这样的担子担了起来,因为他看了太多老兵艰难生活,以及备受思乡苦痛折磨,觉得自己作为里长责无旁贷,不能假装看不见。
很多亲友劝他,不要再做下去。但他说:“人生无常,物质享受是短暂的,能够做有意义的事,这是金钱买不到的。我希望把这种价值观传给下一代,而不是房子等这些物质的东西。”
这是刘德文的父亲从小教育他的道理,送老兵骨灰回乡,在他看来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。“将心比心,如果我十几岁离开家乡,几十年回不去,那种痛苦受不了。家乡的亲人也会想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。这种亲情是没办法磨灭的。”
但是刘德文最初并没有得到妻子的支持,妻子看到他辞职后,两人爆发了冲突,因为这几年随着刘德文将精力越来越多的放在这些老兵身上,家中几乎都靠她一人支撑,两人最后几乎要离婚。
为了说服妻子,5年上半年刘德文对妻子说,要不你跟我去看看,再做打算。他带着妻子,背着社区里一位刚去世老兵的骨灰,前往山东夏津县。最后五公里路没有车,他背着八公斤的骨灰坛,在山道上步行,瘦小的身躯浸满汗水。
到了村口,老兵的弟弟来接他们。老人看到刘德文,跪在地上,要给他磕头。刘德文赶紧把扶起。
老人抱着他痛哭流涕,说:“里长谢谢你,圆了我母亲的遗愿。我90岁了,担心带不回来哥哥的骨灰,死了没办法去见父母,母亲死前让我一定要把哥哥找回来。”
经过这一次之后,妻子也明白丈夫这份工作背后的意义有多重大,回台湾时,对刘德文说:“儿女我来养。”
而刘德文年迈的双亲为了支持儿子继续帮助老兵“回家”,将自己省吃俭用多年的十几万积蓄交给儿子,并嘱托他一定要将这件事情坚持做下去。
有了家人的全力支持,从此以后,刘德文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老兵们。
每次他带老兵的骨灰回家,都会把骨灰坛擦得干干净净,就好像是对待一位老朋友一样用一块干净的红布将骨灰坛包好。
在出发前他总会对他们说:“终于要回家了,回到家乡,落叶归根”。
他自己的行李很少,几乎没有,而他心里却沉甸甸的。刘德文对待每一位逝去的长者他都很是恭敬,一路上都在与老兵的骨灰讲话,就好像是在和老友交谈一样。
“伯伯,回家喽,跟紧……”
“伯伯,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这里了,明天里长就带你回家了……”
每次坐飞机、住宾馆,他都会给老兵的骨灰买一张机票、留一张床,而他自己却为了节省开销舍不得吃顿正经饭。经常一碗面就是他的一顿饭,亏了自己也不能亏了老兵。
很多人不理解,但是在刘德文看来,当年这些老兵为了保家卫国离开家乡,如今魂归故里,他们应该得到尊重,这是对逝者的尊重,也是对过往历史的尊重。
如此的行程,刘德文一干就是十几年,很多老兵的老家都在偏远的农村,刘德文只要一走出离老兵老家最近的机场,第一件事就是将装有骨灰坛的背袋轻轻放在地上,小声说“伯伯,到家了哦”,再背起背袋展开长途跋涉。
最久时曾从青岛坐了99小小时大巴到德州市的夏津县,但他从不喊累。刘德文说,许多家属见到骨灰坛时,就在机场内下跪接灵,看到家属感激的眼神,刘德文觉得所有的辛劳都值得了。
在河南省原阳县曾一次有人人同时穿孝服出来迎灵,这样的场景让刘德文心中的情绪久久无法平复,也跟着激动掉泪。
而每一次的大陆行,刘德文必定亲手将骨灰坛安葬在事先做好的墓穴中,再洒上从台湾带来的泥土,甚至有几次是亲自丈量尺寸,指挥家属挖掘墓穴,直到一切准备就绪才进行安厝仪式,家属看在眼里,也把这个从台湾来的里长当成了自己亲人。
如今刘德文足迹已踏遍大陆近30个省,最北去到离中俄边界仅1多公里的哈尔滨双鸭山市,最西到宁夏回族自治区,最南到广东省,西南到广西壮族自治区。
和一般人去大陆旅游不同,他的心情是带着沉重的,但一想到可以送老伯伯回家,心中却又有着无比的欣慰。平均一年有好几次要跑大陆,最近这个月甚至连续3次跑山东、南京和重庆,最多时一个月和大陆联系的电话费破新台币0元,但他一点也不心疼。
刘德文说,每个骨灰坛都装着一个老兵的荣枯,这些老人家都是曾让他感伤和牵挂的长者,能够送他们回家,他很高兴。
对于台湾老兵这样一个群体,笔者曾经看过一个短视频,当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张口就蹦出来的乡音,眼泪真的是怎么都止不住,我们很难理解这些几十年没有回家的人心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。
可能这就是中国人骨子里最传统的东西,落叶归根,即便是客死异乡,也要埋在故乡的土地上。如今在台湾仍然还健在的老兵已然所剩无几,这些人曾经也是中华民族的英雄,曾经在抗击异族的战场上为国人流过血,历史不应该遗忘他们,我们也不应该遗忘他们。
恰如著名诗人余光中所写的《乡愁》一样:
小时候,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,我在这头,母亲在那头。长大后,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,我在这头,新娘在那头。
后来啊,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,我在外头,母亲在里头。而现在,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,我在这头,大陆在那头。
一湾浅浅的海峡,真的不应该成为这些老兵回家的阻拦,而这一抹乡愁,某种意义上也是连接着所有中国人的一种精神纽带。最后,希望所有的老兵都可以落叶归根,希望海峡两岸可以早日统一,这是所有中国人共同的愿望。